好孩子

贤玉 恨别离

提示:

这是自己剪的视频的配文,但当成单独的文看也可以的

由于写真名觉得不太好所以化了一点名,但写的就是那两个人

本人对贤贤和鳗鱼是真爱,不存在恶意诋毁

以及年龄设定,两人实际差三岁,文中写成差两岁是因为视频开头使用的电影分别上映时贤贤18岁鳗鱼20岁

以下正文

     

     

遇见张小玉那年祖儿十八岁,才到香港不久。她是从台湾来的,因外形出众,书都没有念完,就被香港邵氏公司挖过来拍戏。

不过祖儿并不觉得遗憾,她本就不爱念书。还在学校的时候,她就常常对着书本发呆,嚅一下嘴唇,摸摸自己的胳膊,抬头想着,这样美好的青春,花在不知欣赏、不懂赞美的书本上,真是浪费呵。

也不是没有人欣赏,没有人赞美。毕竟,她这样做的时候,教室的窗外门外,总是挤满了生着黑色短发的脑袋,余光扫去,一个个都毛茸茸的,偷着摸着觑看。是一帮跃跃欲试的猴崽子,少数几个胆子大的,敢上前搭话,可是经不起她两句话,就试出了深浅,灰溜溜地走掉了。

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心思?走哪跟哪。很多天后她这么跟张小玉形容,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——男生就是这样!任他们有多少千秋,也只能成为青春的点缀,凑成一团背景板上的影子,永远不可能当上主角。年轻的时光一向是属于女孩子的。

她叫她小玉。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的时候,有意无意的,她就轻轻唤起来,小玉,小玉……有时也唤她英文名,Maggie——这是香港的特色,多数人都有英文名字——小玉每每回头问她做什么,她又只微笑了,摇摇头说,没有什么,——我想叫你。

这种时候,小玉就歪一歪脑袋,也微笑了。她有乌亮的眼睛,洁白的牙齿,笑起来,鼻子边纵起几道纹,那样子实在是很甜的。这样的一张脸,好像是为了笑而生的。

祖儿刚到香港的时候,住的是公司分配的宿舍,和拍戏的地方离得不远;她又是从小被宠大的,常常懒怠,兼以语言不通,所以几乎从不出去。香港的夜生活是丰富的,可是光怪陆离,真有点狂野呢,她是好人家的孩子,初来乍到,根本也不喜欢这些。

谁也想不到,那天晚上,收工之后,她鬼使神差地上了车站。从未试过在这个时间点来乘车,路灯很亮,然而车站很暗。人流来了又走,他们都有明确的目的地,行色匆匆,迈着大步。只有她,不知道该去哪,想自己来香港也是没把握的,美丽的女子千千万,圈子里,她又算什么角色呢?像此刻站在街头,她也只是街景中的一个小人物。没头没脸,前途未量,奔走无定地,在站点踟蹰。

一时竟生出些落寞。

错过去好几辆公车。迎面又来,是双层的,银红色,夜色中,显得颇高大。她身不由己地,自作主张地,上了车。也许是因为它格外的雄伟,在陌生的境地里,能使她感到一点依靠。

想起来,冥冥之中,相遇都是天意。

香港人,越夜越不知疲倦。车里没有座位,她摇晃到车尾去站定。百无聊赖,四下张望。

这算什么,临时起意,“离家出走”?其实终究是要原路回去的。只是很寂寥吧。突然注意到车中间坐着的一个女孩,白色针织衫,披肩齐长发,低着头,膝盖上放着一个布袋。双腿并拢,也许因为边上的人很挤,上身稍稍有点僵硬,朝一旁微倾。在昏黄嘈杂的车厢里,静静地待着。总之,坐得很乖,可是并不拘谨。脸颊上,还有点未褪的婴儿肥。

想不到在香港还有这样的女孩子呢,她着意地多看几眼。不知她多大了。突然惊觉,坐过几站地了?真不该走神。公车又要停靠的时候,女孩抬起了头,她发现她有一双乌亮的眼睛,涂了口红,额前还有几根刘海。整个人,轮廓一下清晰了,显得很明亮。

她有点留恋。但还是慌急地跳下车去。

乱转一圈,还是迷路了。对面的车站和这边是错开的,她找不到。怎样回去?茫然无措,在陌生的城市,陌生的人堆里,她什么都抓不着,简直要哭。

如果这时候有亲近的人在身边,她一定赌气道,我不要呆在香港了!当初就不该来。人生地不熟的,我要回台湾!都怪你。其实彼此心里都知道她是明理的,只被宠惯了,须得耍耍小性儿。然而那个日后能够和她这样亲密的人,此时此刻,她还是不认识的。

很久之后小玉说起来,脸上是带着笑的。她说,你下车之后,我就在后面跟着,我想跟着你,看你要去哪,要是有机会,也许跟你说说话……跟了好久才发现你是瞎转悠,我就想,她原来不认路的?

祖儿笑道,你就盼着我不认路吧?——真是便宜你了。

小玉说,也不能这么说,要是没有我,你还不知道在哪哭呢?

是呵,很多事,当时,祖儿并不清楚。很多天以后她才知道,在她上车之前,小玉就打量到她;她看见了一个女孩子,独自站在车牌下,抓着包带,游目四顾,修长挺拔,格格不入。她甚至还记得那天祖儿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,扎着什么样的发型,有着什么样的表情。包括后来祖儿在车尾对她的注视,下车前的一瞥,略略的一顿,她全知道。祖儿听到这里的时候先是惊讶,然后是羞赧——她明明是从反光的车窗玻璃里偷偷暼小玉的。

也许是由于冲动,也许是由于无聊,总之,那天晚上,这个叫张小玉的姑娘尾随着她,如影随形,跳下了银红色的公车,从长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,又从那一头折返,来来回回,不知疲倦……后来她告诉祖儿说,在走到第三个来回的时候,路边的一盏灯坏掉了,她看到祖儿的影子消失了一瞬间,下一刻,影子又重新出现了。

那时祖儿并不知道,她也是个演员,在嘉禾公司旗下,同样出道不久,同样青涩稚嫩。只是比她经验略多些。她也不知道,自己的手忙脚乱,东西不分,全被另一个人看在了眼里。更何况,她并不想向生人问路,她觉得会紧张,很尴尬,很艰涩。于是无声地,一个人团团转,像场只给一个观众表演的小型默剧。

所以,小玉拍她肩膀的时候,她几乎是惊跳起来,下意识抓紧衣角。她很意外,当然也很喜悦,也许她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再次看见她的。白色针织衫,乌亮的眼睛,她朝她笑笑,露出一对兔牙,在含混的灯光下,闪烁奇异的弧形光泽,祖儿只觉眼前轻捷一亮。

她带她坐车回去。一路上,难免要找些话来说,姓名啦,年龄啦,在什么地方住啦……其实这是很难为情的事情,她俩都不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,也许小玉要略略活泼一点,可是说起这种话来,仍然很生疏。不说话的时候,祖儿侧头看看,小玉轻轻咬着嘴唇,两手交握着,上身依然坐得端正,她在心里感慨,这个女孩的动作,真是好乖啊。也许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,恐怕正是从这一刻起,她有点在意她了吧?

那时她们还是少女呀,年纪轻轻,有着生动、灵活的表情,肆无忌惮的情绪,对于人际交往的转弯和机锋,对于职业生活的光彩和暗淡,这时候,都还一无所知。一切都是简单的,明快的,清爽的,直截了当的。一切也都是感性的,自娱自乐的,不计后果的,想到什么就做什么。那是少女的魅力,在圈子里是不招人待见的,极易被说成是“花瓶”,所以她们要尽力修炼演技,升华自己,摆脱这个称呼;要很多年后她们才会知道,那……那也是一去不复返的。

人总在得到的同时不断失去。

但不管怎么说,让我们回到三十多年前,看看那个晚上,在祖儿宿舍门口,两个少女,一个十八岁,一个二十岁。她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,彼此都有一些保持联系的意思,可是又都羞于承认;其中一个拿手抓了抓后脑勺,另一个一劲儿扯着衣服下摆。对视一眼,都低下头去,微笑了。最后还是小玉说,我走了。又回过头来,意意思思地加一句,以后出门,要是不认路,可以先问问我啊。

那时候,祖儿想不出任何话来回答,只是站在原地,看小玉离开。一开始还是走的,步子很慢,中间还停了两次;后来就跑起来了,头发扬起来,包在她背上啪嗒啪嗒地拍,胳膊一甩一甩的,跑进夜色,跑向人群,跑远了。很多年后祖儿想起这一幕,忍不住就笑了,把手指拢成不太严实的拳形,拿中指的骨节抵住牙齿;那年代不比现在,通讯这样方便,那时候,彼此只留了通信地址——是很郑重的表示了——任是要写信问路,又要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回复呢?其实两个人都清楚,问路不过是借口。互留地址,大概也就是有那么点要深交的意思了。

这才是开始。十八岁……就是二十岁又怎么样呢?一切都是新鲜的,旺盛的,身体的增高也许慢下来了,可是心力攒足了劲疯长,外面看不出来,然而她们确实知道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,就在这样一个夜晚,扎根了;它将一天天地生成,抓地而起,狂放、落力地挣开枝叶,四下舒展。也许有朝一日,它也免不了衰败褪色,可是在这一天之前,它是永不停歇的。

她们开始来往了。朝信封里塞各种各样的东西,香味贴纸,徽章,卡片,有时甚至有手指饼干,彩纸折成的星星,小磁珠……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,大多是小玉寄来的,她是个爱玩的孩子,最喜欢出其不意;祖儿每次打开信封之前,总要轻轻晃动一下,听听里面是什么声音,好对内容物作出相应的判断。

她的回信大多是认真的,说说自己的近况,接了新戏啦,导演夸自己啦,偷偷去买零食发现了一种新的糖果啦……是倾诉,不过,语气里不是没有一点点炫耀。一个写了,另一个看到了,也就带点促狭地笑起来——毕竟到这个时候为止,祖儿还不知道,小玉也是大屏幕的一员,她写的这些,小玉何尝没有经历过?只是她一直不说罢了。后来祖儿偶然看见了街上张贴的电影海报,小玉的脸好没心肺地在上面笑得灿烂,这才知道小玉也是演员,气得直让小玉请自己吃了两份云吞面才算完。

中间也见过几次面的,都是约在车站见面,逛街,去海边,抱着个戳孔的水瓶子滋对方一身水……笑闹着的时候,完全放下包袱了,远远看去,也就是两个妙龄少女,很调皮的样子,一地里都是她们的笑声。不拘穿的什么衣服,一个把另一个推在地上,另一个定要推回去。也有狗仔遇到了,惊疑地看,也不知该不该拍。她们察觉了,一个眼色,猛转身一齐朝狗仔滋水,弄得人家狼狈不堪,她们咯咯笑着,逃走了。两条纤软的影子,拉得很长。

可是她们也不总是嘻嘻哈哈。闲下来的时候,她们也谈谈过去,理想,未来……这些充满浪漫色彩的话题,只有少女时才会去正儿八经地探讨;明明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,可是在夜空下,听着另一个声音讲着这样一些故事,自己也煞有介事地发表意见了。对不对不要紧,最重要是有人可以说。

小玉说,报纸上总爱闹各种绯闻,真真假假的,我真看不惯!有就大大方方承认,如果根本没有,何必要胡说呢?记者就是信不过——哎,你想过结婚吗?

祖儿愣了愣。这真是难言的隐事。要不要告诉她?很怕会失去。于是反弹一下,以退为进:“你呢?”

——哦,是了,她动心了。如果不是,为什么突然退缩?任凭镜头里她多么矜持、冷艳,不可逼视,在这双乌亮的圆眼睛面前,立刻功力尽失,现出原形。“人间无此姝丽,非鬼即狐”——嘿,鬼狐也怕这一对照妖镜呀。

小玉低了一下头,笑了。再抬起头的时候,有点脸红,一双眼睛,流动着墨色,烁烁发亮。小声说,我不知道。——我这样的爱情动物,有了爱情,什么都可以商量。结婚也不过是个形式吧,重点是要互相信任。说起来我更享受恋爱,不过,我无所谓的,看那个人想不想啦。

祖儿站起来,到街角的小卖部买了信封和纸笔,蹲在地上写起来。笔尖沙沙响。小玉偏着头看,她就用手挡住:“反正也是寄给你的,急什么呀?”

小玉跳来跳去,瞅着空儿钻。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?你非要卖个关子。

祖儿只是笑。不说话,摇摇头。——是不好意思?亦或是不敢?也许只是不能想象小玉的反应吧。无论是什么样的反应,她都是难以应对的。一切藏着秘密的人,在择定良人,下决心要把秘密说出口的时候,大抵都怀着这样的忧虑。很害怕辜负。至于辜负的是谁,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
而在小卖部老板娘看来,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:一个美丽高挑的姑娘走过来买了些东西,走到不远处的路灯边,蹲下来写信,另一个姑娘围着她转来转去的,老是想偷看,可是总不能得逞,露出有点负气的表情;车流在路上哗哗淌过去了,体育场里高耸的电子显示屏上拼出巨大的“21:37”,城市在瞬息中运转,然而她们还是不动的。也许她眯起眼睛,觉得那两个姑娘好生面善,然而年龄大了,一时间,委实想不起来她们是谁。有个男人走过来买烟,她忙着找钱,也就把她们忘在脑后了。

这是老板娘眼里的情景,平淡、日常,当然,因为是两个姑娘,更因为她们那股水灵灵的靓劲儿,整个场面颇具观赏性。她不知道的是,这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;那就像赌博一样的,各怀心事,言不由衷,真心悄悄流于纸面,对于她们这样并不喜欢赌的性格来说,那晚真是提心吊胆呵。

嘿,幸亏,老天保佑,邮差送信的路上,没有磕着了,碰着了,掉在沟里摔着了……于是无数的心思,扁平雪白、贴着方寸邮票,都有了落定处。痛骂的,有人听;得病的,有人医;动情的,有人应。邮差真是那年代的大英雄呢。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。

收着信,祖儿竟有点骇。她已经做好被一刀两断的准备,没想过会有回信。按着胸口,把封边裁开。信纸上两个红色的爱心,交叉相偎。除此之外,别无他物。

——啊!

那双乌亮的眼睛。她明白的!不仅明白,还应许了。祖儿一阵目眩。

当然,她永远不会知道,另一边,收到信的时候,小玉是什么心情。她看见祖儿熟悉的笔迹:“我觉得女孩终究是要结婚的,我想过那种平淡的家庭生活。当然你说得对,足够信任的话,婚姻也不是必须的,那确实是个形式。不过我并不中意男仔……不怕说给你知,我钟意你。”末了还有点凄苦地:“你不喜欢,就烧了,不要给别人看见。”仿佛看见祖儿的眼睛从信纸里生长出来,依依不舍,洒泪告别。她真是孤注一掷,做好最坏的打算了。

即使很多天后,祖儿也不明白,她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勇气。小玉也不明白。一夜之间,云破天开。她们都好怕赌的,不愿进行未知的竞争,因为怕输。然而在这件事上她们的表现都是超越性的,悬而未定,等待对方给一个答案,好便好了,不好,也是天意。也许她们本能地知道,说出来,结果还是一半一半;不说,就永远都没可能了。

爱情,有时是不求结果的。表达出来已经是十足的美意。那更像是一种信仰,比较起来,宗教远没有这么有力,那些三教九流就更不用说了。

总之,从这天起,一切都明晰了。日子便明朗且短暂起来,不知道为什么,爱情里的时光总是飞快。祖儿记得小玉说过觉得红斑色的金鱼好看,便抽空一起去捞金鱼,小玉手慢,总是让金鱼从网子里逃出来,祖儿无奈,只能亲自上场。红斑色的金鱼很少,她把白色方盆里仅有的几条都捞尽了,摊主大赞她眼光好。她侧头示意小玉,笑道,大叔,是她眼光好呀。

捧着水袋回小玉家,把金鱼放进鱼缸里。红斑白腹的一片,倒不紧张,文静地浮游。吃饭的时候,祖儿尝了一口,欢叫道,你做饭比我妈还好吃!

小玉赧然。笑道,是么。那你想不想一直吃我做的饭?

想!——大力点头。同时,暗笑小玉赤耳红面。

想得美!小玉捉住她的手,一甩扔开。亲昵地嗔怪,一直要我做,想累死人?两个人,暂时丢开吃饭,心无旁骛地打闹一阵。几条金鱼,隔水观看这紧锣密鼓的热切。所幸它们不会因此自恨,觉得单身有什么不幸。

祖儿忽而正色道,不开玩笑,我们两个,今生今世,都要在一起吃饭。

异常郑重其事地,拉着手,同许这一个愿望。纯朴,赤诚,一切有情人最终的顾念,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梦。

——好。

如是。两年。两个初露头角的女孩,风头正盛的港片,高速发展的经济,八十年代的东方之珠;她们在淋漓的光影物欲中穿梭,携手并进,步履轻盈,足印星星点点,连成微亮的河。多年后这河的光芒将照彻四方,眼下,它只是发出微芒,不过她们都知道,属于自己的时代即将到来,正在到来,它已经来了。片约不断,议论不绝——作为艺人一定要被议论的,不管中不中听,都是红的表示。虽然很累,四处赶场——但说到底,都是甘愿的。

祖儿写信给小玉的时候,常常抱怨说工作太忙,没空睡觉,疲倦到候场那几分钟,都能站着睡着;不过她没意识到,即使这样忙,信也始终是有空写的。抱怨着抱怨着,就开始憧憬,再拍几年,赚够一辈子花的钱,就不拍了,咱们出国,找一个好地方,买个大房子,要有游泳池的,再养条狗……不要南边,热死人了,我们往北走。你觉得加拿大怎么样?其实欧洲也行的……说来说去,都是对未来的美好想象。非常梦幻,不过照实说,也是触手可及的。

而小玉呢,她被称为“花瓶”实在太久太久,又因为知道自己演技平平,怕被潮流甩掉;她经历过并不富裕的生活,知道物质的可贵。所以当机会到来之时,她疯了一样接片,拍戏拍得昼夜不分。很久之前,她们坐在草地上谈起未来的时候,小玉就说,进这个圈子,的确是爱慕虚荣,可我也想把这条路一直走下去,我是真的喜欢表演。他们总说我不会演戏,可是我会学,总有一天,我会演好的。我长得不好看,所以演戏更要好。看了祖儿一眼,又说,我不是争强好胜,也不是跟他们赌气。怎么说呢,这算我的一个梦想吧,就像唱歌一样。朝祖儿身上挤挤,笑道,如果以后有机会,我真的会试试唱歌呢。你也可以试试呀。

唱歌这事,祖儿是知道的。在一起之后,她看过小玉选港姐时的视频,主持人问到她,如果在表演、跳舞、唱歌中选一个,她会希望具有什么天分,小玉思索了一下,选的是唱歌。她的理由也很充足,表演、跳舞都是可以练的,歌喉却是天生的。表情羞涩,然而笑得很甜。看得出来,她真的是这么想的。

其实祖儿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小玉不好看,在她看来,她俏皮清丽,远超出她见过的所有人,甚至超过自己。她知道自己的戏路之所以如此顺畅,很大程度上是美貌起了作用,而不是演技;所以对于小玉因长相遭受的非议,以及在此压力下誓要提升演技的决心,她是心疼的,也是理解的。人都是视觉动物。这很可恶,可是她自己也知道,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。

小玉真心想走这条路呀。她当然支持,可是她也明白,两个人都四下奔忙,是很难组成一个家的。何况她也没有小玉这样大的决心,也许是因为她走得很顺。她只想着,把演戏当成一份工作,它能为她提供足够的物质,光彩,受人瞩目的感觉……一点一滴积累起来,这些东西当然是好的,然而也是适可而止的,当她拥有得足够多的时候,她就可以放弃演戏了。她将用那些东西,连同她自己,组成小玉的后盾,组成一个柔软、安定、宽实的港湾。她一直都比小玉高一点,骨架也要略大些,然而她扮演的总是备受宠爱的那一个;那么今后,她将开始摸索,学习如何妥帖地照顾人,如何和小玉一起,度过充满柴米油盐、阴晴圆缺的,温暖的一生。——某种程度上,这也是她的梦想。

这梦想现在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,可是在当时,她们并不清楚。她们怎么会清楚呢?两个人都正值蓄力上升的时候,快乐不已,耳边常听得到呼呼的风声。对于祖儿的心思,小玉也知道;照实说,她自己那么拼命,未尝就没有给祖儿安慰的意思。况且,祖儿是富贵人家的孩子,自小娇惯着的,吃不得苦头,花钱也大手大脚,小玉当然要用充足的金钱来满足这一切。

金钱这种东西,本身是不值钱的,可是它能够换取到很多东西,正是这些东西让生活变得体面,辉煌,温情……说白了,它能给人带来尊严。那是一种很笃定的感觉,在这个时代,手握金钱的人是很难被生活打倒的。——当然他们缺少穷人身上那股寒韧的生命力,所以当千金散尽,能够平静下来的人是极少数。无论如何,它带来的是无尽的争执和贪婪,可是也带来活跃的生命力,良性竞争,追逐发展的激情……人一旦得到了,就不愿意失去,对世人来说,金钱真是个好东西呵。

总之,那段时间,她们俩赢了。在人头济济的娱乐圈,能够频频出场、被人铭记……那正是许多人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东西,而她们如此年轻,就胜券在握。就算演技一时半会无法提升,也是在积累经验;更何况,她们的身价正在一天天增长,在圈子里,这无疑标志着莫大的肯定。

她们的感情也水涨船高,虽然彼此越来越忙,但是每次写信,每次通电话,每次见面,都愈发密切;那是少女才有的恋爱啊,心心念念,好不容易抽空出来相会,也只拉拉手,抱一抱,撒娇的时候,身子在对方身子上蹭啊蹭的——这些动作,亲密的朋友之间,也会做的吧?

是呵,那年少的感情,稚嫩的,生涩的,不可言喻的……两个少女,纯洁至极,哪怕只是碰碰手,都会脸红起来,只要待在一起就会心满意足,对于更隐晦、更激越的情节,不要说是行动,想都没有想过;知道也是知道的,毕竟拍过一些戏了,对于情爱也略知一二,可是两人都觉得,如果放到这段感情上,就算不是玷污,至少也是辱没了。那样的感情,堪称“圣洁”。

这感情只会发生在少时,因为懵懂无知,也因为少年意气;多么容易满足呵,极少数拍戏的时候,看见对方竟有空来探班,在镜头外对自己偷偷比手势,就会忍不住笑起来,惹得一个镜头NG好几次;导演也是不乐意的,可是对着两个花一样的姑娘,火也发不起来,只能叹气。休息的时候,一个拿竹签挑着糯米糕来引,另一个就追着闹着一定要吃到了,根本不管什么节不节制——吃块糯米糕有什么要紧!谁会不宠着她们呢?这样青春靓丽的女孩子,生来就注定要受宠爱,不仅仅是来自别人的,更是来自彼此的——女孩子最会疼女孩子了。

然而她们身处的,是什么样的圈子呢?有得必有失,她们红了,看得出来,势头猛烈,日后,必能红透半边天——于是,各路媒体,闻风而至,天罗地网,合力交织,密而不漏,非常灵便地,捉咬住这一对儿红人。出双入对的,被拍到好多次了。私人空间骤然少得可怜。

报道都很合情理地解释成友情,也许是因为她们确实没有做什么显明身份的事。只在一个晚上,小玉把祖儿送回宿舍门口,作别时,突然伸长脖子,在祖儿脸颊上落下一吻,急切的,温柔的。——是很大胆的尝试了,然而并不过分。祖儿立时呆住,心狂喜地跳动。忽然满面滚热。

两人都没看见角落里闪光灯一亮。

第二天祖儿刚到戏场,就被记者包围。港媒——其实哪里的媒体都一样,听一就有二,见风即是雨。想想吧,这样的新鲜事,当红女星疑是同性恋——就算亲一下脸颊,并不说明什么,同样可以当作友爱的表示,但宁可错杀一百,不可放过一个——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,一旦确证,将带来巨大的新闻价值。

就有无数记者聚成一团。纷乱发问。祖儿并不讳言,害羞地承认;她进圈没有多久,还没有讳莫如深的能力,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的习惯,更想不到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;只是诚恳地,甚至是愉悦地,坦白这在她看来无需隐瞒的快事:“是啊……她真的很好。她做饭可好吃了!”

这般快言快语,经纪人在侧,不及阻拦,惊骇不已,脸色发绿。严厉地咳嗽一声,祖儿仍未发觉,尤滔滔不绝;记者们有感于采访竟这样顺利,兴奋无极,争先恐后。经纪人恨得把祖儿往屋里一拉,关上门,阻断记者的热情。恨铁不成钢地开口:“你说这些干吗?”

“都是真的,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啊。”灰褐色眼睛,天真烂漫地睁圆。

另一边,小玉也是如此:“有就是有,人家发现了,为什么不能承认?”乌亮的眼睛,也张得理直气壮。

两边的负责人,皆顿感头痛。谁想到她们竟如此单纯,不知浅深?于是苦口婆心。

只有当事人最不当一回事。仍然嘻嘻哈哈度日。或许她们不知道,这样快乐是暂时的。她们已经不仅仅是自己了——为了让树能够继续招风,总会有人想剪掉旁逸斜出的枝叶。

树受人栽,也是不自由的。

一起回小玉家的时候,便被狗仔围追堵截。相机和话筒奋不顾身地往她们脸上戳。两个人,顾头不顾尾。狼狈地,逃进家里去。

次数多了。数也数不过来——狗仔们也是受人所托。拿人钱财,替人消灾,是他们的义务。狗仔也有职业道德的。

她们怎能想到呢?和以往不同,谁让她们公开了呢——这下,狗仔们是她们自己的公司请来的。两边负责人,因心急如焚,决意会面,制定一份周详的计划,要拆开上下翻飞的一对。不全是为她们,也是为公司。在圈子里摸爬滚打那么久,他们知道,鸳鸯在羽翼未丰的时候,更容易打散。

我们不若还是撒谎吧?终于,祖儿受不住。她从来是被庇佑的,不会出头,应付不来日夜骚扰。就跟他们说我们什么都没有,上次是开玩笑……

开玩笑?小玉重复。

我经纪人跟我说,我们这样,以后拍戏也受影响。而且有的媒体讲得很难听——

你怕了?小玉问。有点悲凉。

——不……你不是也想走这条路吗?现在这样可能很难走……

我们可以不理会的,或者就不当演员了,做什么不行?我不想我们分开,假的也不想。而且万一以后又被拍到呢?还是不说谎的好。

祖儿叹气。很挣扎。必须承认,她也是爱慕虚荣的,甚至比小玉更甚。她们在一起不过两年,她的事业远没有达到顶点,风口浪尖的光鲜亮丽对她来说依然值得留恋,现在退出是不可想象的。更重要的是,这件事,明明她先起,可也是她先退。一念至此,觉得很对不起小玉。

也许习惯了被宠爱的人,总想要很多人爱她,而不仅仅是一个人吧。

永远不够。

无话。

公司给祖儿接了新戏。还是男女之爱,商业片的老套路,非常成熟了,是那种只要拍就有得赚的类型。对个人发展当然算不得有帮助,但没得选择,且聊胜于无。

祖儿妆扮得当,披挂上阵。她一直觉得拍这种戏像是在迎敌,勉力和男人亲热,笑得脸僵,实在煎熬。她写信给小玉说:“男人真是讨厌!我每次亲完,都要漱好多次口。”

戏没有拍完,就传出绯闻。祖儿自己,从来不看报,所以毫不知情。从来都是,导演一喊卡,她立刻就和男演员分开,候场时也不苟言笑,全不亲厚。这样也能传出绯闻?

小玉也是不看报的。消息是别人传给她的,她去买报,才发现这绯闻已经闹得铺天盖地,人尽皆知。只有自己蒙在鼓里。照片里,祖儿和男主角脸贴着脸。极尽亲切的样子。——那是拍戏的时候照下来的,祖儿根本不知道。

见了面,有点受伤地发出疑问:“你和那个男的……”

什么男的?祖儿愣住。如假包换的茫然,看起来像掩饰。

小玉就没有再问。仍然如旧时一样。——只是冷落了些。

报纸一天天的更换,这绯闻却经久不息,每日更新进展,接连不断。一起上咖啡厅了(实际是剧组聚餐),一起游植物园了(实际是剧组取景),一起看电影了(只是极偶然地买了同一场的票)……小玉每每放下报纸,都憎得咬牙切齿,世上每时每刻都发生那么多事,难道报社就没什么好报道了吗,非要抓着这个不放?

她对祖儿也有点冷淡起来,有时还会呛声。与此同时,和祖儿搭戏的男演员对她愈发好了;他不介意绯闻,因为他心里,未尝对祖儿没有意思。经常的,他主动邀请祖儿一起出去,虽然屡屡战败,却没有放弃过。一个剧组共同行动,也得了公司指示,上下通气,多方给他们制造共处的机会。他也知道,所以更大胆,更急迫,更热情。一切都为他让路呢。这高个儿美人,还不是唾手可得?

至于小玉,他根本没放在眼里。妇道人家不足为虑。

瞧,男人……他们总是在未得到的时候最落力。谁知道将来如何?同是女人,他们追及的便千好百好,妨碍他们的便万般不是——连尘埃也不抵。异日,如现在追逐的这个也成了妨碍……

这一种同类,天生来的不知足。

而女人,无论如何骄矜,红玫瑰样高傲,白玫瑰样冷艳,又总是在最后,献出一点信任来。——被打动了。那肯定,眼见这样一个男子汉,心甘情愿在自己面前伏低,甜言蜜语,海誓山盟。女人怎能不动心?她大而无当的悲悯和母性,往往在这种时候显露出来;她外在坚毅,然而质性阴弱,每个女人,都有需要照顾的时候,恰在此时,他丢盔弃甲,赤手空拳,好言相劝,比往日更轻易地,一举杀进女人心里来。

城池都是这样攻破的。女人痛恨强硬,因此不战而胜是为上。一个男人,但凡有些经验,就应该知道,一个女人,若能在自己面前展示无助,成功就有了八九分把握。

战利品一俟安定入袋,就失散光辉;女人要良久,才可知上当受骗,然而男人大多知道,女人最怕生米煮成熟饭,所以这战利品,一旦取得,立即使用。非常奸猾地,渐露本相。

男人想要的,不过是征服的过程吧。何不内部消化!男人与男人,争勇斗狠,攻城略地,英雄赏英雄,好汉识好汉。嘿,又不肯!

便宜是让这群人占尽的。

经纪人也有意无意地,撮合这一对。——真吗?什么有意无意!当然是有意了。连绵不断地,在祖儿耳边絮叨,说男主角的好话,说同性恋的不长久,说对事业的影响……说来说去,都是要毁一桩亲,再成一桩亲。

祖儿不胜其烦。可是……竟然有点被说动。只是一点。心里,不是不牵念着一对可爱的兔牙,未褪尽的婴儿肥,苹果肌饱满地溢开笑意——这些,男人可没有。

她是她的第一个愿望。毕竟。

不过,爱情哪能容得下杂质?一点也够了。变就是变。从前多少男生,她都视若无物,然而这次……也许不是对他有意,而是综合了多方面因素考虑,她未必知道,正是从这时候开始,她在成长了。

从前,爱情是她们的伞,现在,这伞里下起雨来了,那么这伞还要不要,就须得掂量掂量……拍戏之余,见到小玉,她有点心虚。加倍地对她好,反常地对她好,过分地对她好:“累不累?饿不饿?我帮你拿包——”几近殷勤。借了一连串的话,掩饰自己动念的过失。只愿小玉全盘接受她的好意,换取一点内心的自我体谅。

戏将杀青,全组的人一齐到庙里去。诚心祈福,占卜吉凶。这天是周末,往来者很多,签筒像张大口等着人们自投罗网,操心忧虑,问知前途,作茧自缚。人总是怕未知,所以从古至今,总有人不惜付出大代价,听人预告自己的命运,即使明知逆天而行。

其实都是自我安慰……

男主角和经纪人走在一块。杀青在即,男人还没有得手,焦躁不安,蠢蠢欲动,于心不甘。手插在裤兜里,握成挫败的拳。

经纪人朝独独落于人后的祖儿努努嘴,问,可得了?

“——没。”垂头丧气地,“她眼里没我!”

“不中用。已经有几分动摇了,你看不出来?”那已有妻女的经纪人,十分谆谆地教诲道,“真的,你等会去和她一同求签,我替你们解。”

“万一求的不如意?”

“事在人为。我随口说,她怎知真假?”

相视而笑。两个顶天立地的男人,毫不大气地,窃窃密谋。

进了庙。求签的,挨个上去,恭恭敬敬,大气不敢出——都是为前途奔波的人,很怕佛祖来播弄。

祖儿抱了胳膊站在一边,想下次拉小玉一起来求。大家再三哄劝,最后,还是男主角挺身而出:“好了,她不愿意,还是我来替她求一签。”算准了这样“给足面子”,叫她胜之不武,盛情难却。于是斗志昂扬地上前,回身笑道:“好便算你的,不好便算我的。”并不似旁人怀侥幸心理地摇晃签筒,只随手掣一支签,胡乱丢下地。经纪人趋前拾起。

只见是二十六签:“堪叹缘份不为良,打猎因何到此方,几日山中无鸟叫,劝君移网别山岗。”心中不满,嘴上却说:“大喜,大喜。十三签,‘虔心来此问姻缘,目下和谐已定前,皎皎冥冥天上月,牛郎织女会婵娟。’牛郎织女,说的必定是你们了!日后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。”心中暗自庆幸,亏得之前求签时翻到这一支十三签,偷拿了,果然派上用场,遂照着念一遍。趁人不备,又偷偷把两只签合在一起,插回签筒。若无其事。瞒天过海。瞅着两人笑道:“这是天意。何如?”

男主角旗开得胜,故作谦让:“不不,一早说了,求得好签,是祖儿小姐的,如何令我高攀?想必祖儿小姐是有好姻缘了,只可惜不是亲手取得,倒便宜我,让大家听着眼馋!”来回摆手,把这佛祖座下天赐良缘,往外推得彻底。——欲拒还迎的把戏!

祖儿也愣住。真是这样?天意如此?多日合作下来,只觉他人也不坏。温朴幽默,五官端正,遇到老人小孩也会主动退让,只是男子气概,未免急躁粗疏些。如果不是话里话外总带着那种意思,照实说,还算个值得结交的人。

只是结交罢了,不是恋爱,这没什么问题。也算挡挡口风,别误了事——如果经纪人说的是真的,她这样做,也是对小玉好。同样也可以消却自疚。

何况她自恃机敏清醒,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的。她对自己有信心。镜子里,骨架高大,身形窈窕,眼神空明。站出来,比谁都高。二十岁了,不是小孩子了。

给他个机会也无妨。佛都这样说了……

一念至此,也就开口道,这也未必。谁说得准呢?

经纪人笑意更深。暗推男主角一把——那男人受此一推,踉跄两步,得了灵明,仿若开光一般。不由自主地,冲口而出:今晚可否赏脸一同进晚饭?

话一出口,但觉冲动,正自懊悔,未曾想,祖儿笑道:“可以。”

他不是不意外的。那么大个男人,几乎不曾手舞足蹈。整个人,像膨大了一圈。明显的振奋。

经纪人嘘一口气。

人定胜天,这是真的。为达目的,不择手段——人连天都可以欺骗。

自我蒙蔽。天也很可悲的。

这样交杂起来。戏是拍完了,两人才刚开始。很有一段后续……

她立定了心思要当成朋友结交,自诩行得正坐得直,怎有半分红杏出墙的可能?她有女朋友了,那姑娘二十二岁,兰心玉面,皓齿红唇,善良单纯,踏实上进,有着独特的少女气息,哪点不比男人好?正因为当成朋友,索性没有拘谨了,有来有往,乃至无话不谈……她对待朋友一向是这样的,真挚诚恳,放得很开,有时简直有豪放之风。即使曾经是追求者,也不甚在意——大家是朋友,不是吗?

可是,哎,别忘了她曾有过一点点动心。

男人不是这样想,他以为,她把大事小事跟自己倾吐,是微妙的求助;相约出行,是开始接受自己的暗示;甚至偶尔对上眼神,失声笑起来,也是她为了掩饰心事被撞破的不宁……由此,他春风得意,意气风发,并且,不肯再轻易地示爱;她已经有这个意思了,他还巴结着干什么呢?他在等,等她离不开他,等她着急,等她发话,他好救世主般的,同她携手;他想她一定会感激了,嘿,敌进我退,这真是妙极。男人也有自己的算计。

两个人,说白了,相互利用便是。

不过,人情是吊诡的,博弈一样,各怀鬼胎,这关系倒也发展了;从前报纸上生拼硬凑的绯闻,一一应验了,一起上咖啡厅,一起游植物园,一起看电影……这次,是真的。只有两个人,悠游自在的,踏着天光来去。非常放松。遇见粉丝,微笑颔首。不能说是不快乐的。

她也有机会坐敞篷跑车,见一些名流,举着酒杯相碰,冰块在可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。——全场只她一人喝可乐,不想碰酒。是和小玉的约定,到底是好孩子。

他替她挡杯,歉意地向全场敬酒。抬起头,一饮而尽,祖儿望过去,穿着西装的后背一挺。颇刚劲。如果是小玉,就不会……念及此,立刻自责了。如果是小玉,根本不会带她来这种地方吧。

有点脸红。

但是,骗不了自己。某一个瞬间。还是意动的。

只是瞒着小玉。祖儿心想,这是为她好。在信里说生活,说工作,但就是不提他。信的内容,变得很单薄。

她也渐渐学会报喜不报忧,不知道为什么,她以为这是种宽慰。只把好消息告与小玉,不让她担忧,有更多精力去做工作上的事……下意识的,她把心事说与他,只当是个情绪出口。然而她未必意识得到,一切亲密关系都离不开共苦,只同甘又有什么余味?眼下,她把苦投在谁身上呢?

相应的,他扮演好一个倾听者的角色,微笑着,沉默着,有时也点点头。听完,沉思良久,提一两点建议,通常一针见血,颇有针对性;又或者,当她的言辞显然只是宣泄,他就安静地听,胳膊撑在桌子上,两手交叠着搁住下巴,表情随着她的话而变化,比如挑眉,抿嘴,闭上眼睛……在气氛差不多的时候猛地睁开, 抽出一只手拍打着桌子,同仇敌忾,愤愤不平,很想拔刀相助的样子。

他这样做了,她又会反过来安慰他,让他不要放在心上,这“只是小事”,没什么大不了的,她也不过是说说罢了,并不想怎么样……她按下他伪装出的冲动,然而心里未必不是愉悦的,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充分感应自己的情绪,总是一件乐事。

可这个人,不该是另一个姑娘?有俏皮的兔牙,乌亮的瞳孔。笑起来,甜得像春光,一下子,把周围都照亮。

她们好长时间没见了。只有通信……

这天男人约她吃饭,在尖沙咀一家很有名的法式餐厅。满室流淌着浪漫小调。除此之外,万籁俱寂。每对男女都在喁喁私语——不打扰别人,于男人是绅士风度,于女人是美德。

男人选了临窗的角落,远离人群,夜灯在玻璃上闪烁。表情郑重。没来由的,祖儿有点心慌。

很郁热的天气。彼此相熟了,她穿得日常且清凉——白色背心和卡其色短裤,是和小玉一起逛小摊的时候买的——连头发也没怎么打理,坐在这清高、含蓄的餐厅里面,竟有点格格不入。

但,因了她多情的美貌,即使这样,也顺理成章,赏心悦目。

男人为她斟一杯紫色的液体,给自己倒了香槟:“这是给你要的葡萄汁。”

“咦,好像有点酒味?”

“这是上好的葡萄做成的,味道醇厚。不是酒。”

她不设防,谈笑间,一点点饮尽。冰凉的,喝下去,沁人心脾,一阵快意。一阵晕眩。又一阵快意。体内郁热都被冷气逼散。只是有点酸软。

男人起身过去,左右开弓,从后面握住她的手:“祖儿——”带酒味的嘴唇,突然贴住她耳畔。

这男人……等不及了。胜券在握,还是先下手为强。不负少年狂嘛!

“你干什么?”祖儿抵挡。醉是微醉,然而身架还在,她一发力正色,他也就停了手。

“你不是喜欢我吗?”那男人,忽然卸下假面,嬉皮笑脸了。

“我只把你当朋友!”有点气恼。

“朋友?别说你一点没有动心过。如果没有,你脸红什么?”促狭地。

“——”

“难道没有?”

“你给我喝了什么?”

“葡萄酒罢了。”男人不屑,“我以为你装样,原来真是不能喝。这酒根本不容易醉。”

“谁让你——”突然一阵乏力。

“你敢说,你不喜欢?”

她仍然全力控制自己。想想小玉。小玉……她要是在就好了。她根本没想到……

可是,他说得有道理。她喜欢过他!他什么都知道。怪不得面露得意。堤坝自溃,才挡不住洪水……

那么,她爱不爱他?要接受吗?

还是,把他骂得狗血喷头,然后走人?这样一想,又觉不忍。——他到底是个好人。

虽然当初约好不碰烟酒。可是初尝一次,酒的味道也不坏。

自己这样又算什么?如果小玉知道了会怎么想?

或者,一直瞒下去……

你敢说,你不喜欢?

你敢说?你敢说?

嗡嗡乱转。

她困惑了。非常茫然。也许是酒精的作用,也许不是。两眼逐渐变得迷离。

热起来了。

男人的影子,变成两个,又变成一个。晃晃悠悠。似乎在趋近。

影子忽地无限放大。她眼前一黑。又亮起来。嘴唇被印住了……

你敢说,你不喜欢?

——她不敢!

已经晚了。什么都开始了,什么都结束了;一切的犹豫,纠结,挣扎……眼下,统统不算什么。要来,还是要走?来!不必费话。她自己也是渴想已久的……

不是为了前途。此时此刻,只是为了一个男人……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,她痛楚,怨恨,但是也满怀激情。一颗心,汹涌澎湃。

男女之间,哪有真朋友可言?一切的接近,围堵,靠拢……还不是色劫?

她明明知道!怨不得谁。她还以为自己聪明呢。没想过,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还少吗?她太嫩了,真是盲目自信。

天色黑透了。尽心尽力,做一块沉静的背景。看不到月亮。也许是月亮耻于看他们?

于此过渡交融处,一边是淡雅灯光,一边是无际夜色;一边是虚景,一边是人世;这临窗的位置,迟来的热情,残羹冷炙,桃色火炽……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。唉,用什么来交换?只要时间能够停留在此处。

她垂睫,呼出一口气。低声地:“不要——”

眼熟么?这样的欲拒还迎,欲擒故纵。对了,在这个夜晚,她也终于深谙此道;女人是不能太直接的,因为男人更直接,女人要做出千姿百态,来满足他们小小的虚荣心。

是天性作祟。

如此想来,他之前学着女人,玩这有二说一的把戏。真是难为他。

她也就更感动。一时间,不知是真是幻。身上脸上,爬满了汗。白背心的背面已经湿透,嘴里却口干舌燥。

抛开所有。或是被逼无奈。

为什么要忍耐?生命苦短……

不知多久。她推开他,给彼此一点空间喘气。空调开得很大,清凉的风吹过来,她又清醒了。

刚才发生了什么?一切道德律令又卷土重来。她怎么能——?慌忙和他保持距离。记起自己有女朋友的,如何堵住他的嘴?糟了!

突然感觉有什么盯住自己不放。她猛地把脸扭向窗外。

一双眼睛,乌黑发亮。面无表情,冷冷地看。仇恨地看。怆然地看。

祖儿的心,几乎停止跳动。她来了多久?她看到多少?

她缓缓地,缓缓地笑了,兔牙乖巧地闪亮。

甜得像春光。灿烈,温绵。

夜色奇异地流过她的脸。玻璃面上,重叠了祖儿的表情,惊慌失措,张口结舌。

笑意倏然移开。夜色无可寄居。流离失所,哗然而散。

祖儿来不及犹豫。惊魂未定地冲出去。哪里还有小玉的影子?她拦下一辆出租,报出小玉家的地址,经历且短且长的焦灼后,冲上楼,掏钥匙开门——

回来了?小玉镇定道,坐着,我去做饭。

不,我——她心快从喉咙跳出来,急欲分辩。

有什么话,吃完饭再说。小玉语气平静。转身走进厨房去。

她在外面,团团的转。说不说?说什么?怎么说?她还记得小玉的眼睛,冒着寒光,两年来,前所未有的冷冽。

也许是她错!从一开始就是。为什么要招惹他?就是求了签,那签也未必是说他和她。

招就招了,为什么还要动心?看他的样子,早就知道自己意动了!——怪不得!那样的胜券在握。

还有那酒,为什么要喝?她明明感觉到不对了,还是义无反顾,配合演出似的。再浓的葡萄汁,怎么会出酒味?难道她也想发生点什么?她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?

坐在桌边,看小玉端菜端碗。一动不敢动。筷子在空气里,静默地踌躇。

小玉给她夹菜。冷静地浅笑:“吃菜。你看你都瘦了。”

她不敢动。

“吃呀,没有毒药,你不信,我先吃。”说着,当真吃了一口。脸上的笑,人皮面具一样,没有变化,不见边缘,无从摘掉。

从未有过如此陌生的时刻。

而这犯错的女孩儿,心虚胆怯,哪敢反抗?颤抖着手,惊惧地吞下。一身冷汗。

就是有砒霜也认了。她对不起她。

虽然自己也是委屈的。

她尾随她,洗碗擦桌拖地,小跟班似的,然而插不上手。她知道的,小玉本是持家的好手,是她将来的榜样——持她们的家。但是目下,她什么都不会……她只是人前的花孔雀。短暂的斑斓,到了人后,成了累赘。

假如她肯,哦,其实小玉早就这样提过不是吗?她肯舍弃这瞬时斑斓,为了她。在当时,是她自己不肯。

忽然自恨。认清自己的自私。无可奈何。

活计总有干完的时候。两个人,不可避免地,在卧室面对面了。

她惴惴不安。浑身紧绷,一触即发。知道最难堪的时刻要来临了……

“我们分开吧。”照妖镜望住她。平淡地开口。

“——不行!”她本能地,惊跳地,做出这反应。怎么可以?她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,她难以承受这样割裂的剧痛。所有的快乐,喜悦,欢愉。手拉手许下的承诺。一辆公车引发的旖梦。

不不不。

这样关键时刻。心惊肉跳。骗不了自己的。

她还是爱她。

那之前?真是猪油蒙了心……

照妖镜不起波澜。似笑非笑地:“我怕耽误了你呢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他比我会得多多了,又有情调。为何还追来?我都替你不值。”

“小玉……不是……”

“可惜了,他不会做饭。你又懒,你们俩只好吃别人做的了。”

“我——不是故意的。是他……我只想做朋友……”

“哦,对不住,是我负担。你想便想,不想便不想,何必跟我解释?累你费脑筋编借口,真是惭愧。”言犹未尽,笑意一凛而散,忽而脸色疾变:“你怎么肯?我相信你!你——对我不起!你不是人!”无限悲愤地,声声泣血。照妖镜里,激烈地迸出泪水。

鬼魅精灵,哪里能够抵挡?无所遁形,委顿在地。祖儿——颤抖地后退。软弱地,不敢看她。“对不起……”

心里,也知道这话有多苍白。

“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?”眼神凄楚,目眦尽裂。她把她逼成了什么模样!失去的过程徐徐缓缓如钝刀割肉,最后一锤定音。她也是残忍的。“你把我当什么?你说!”

“……女朋友——”

“女朋友?女朋友个屁!”整张脸,扭曲起来,泪盈于睫地控诉,“你对一个普通市民,也比对你女朋友好!我郑重地告诉你——”哽咽得上不来气,“——我们两个完了!”

摔门而去。声嘶力竭,字字带泪地:“——我恨死你了!”

留祖儿一个,如遭雷击。在冰凉的地板上,跪坐下来。悔恨不已。头痛欲裂。

为什么要那样?她也恨死他了……

自己犯下这样的错误。小玉说错了吗?没有。她实在对她不起!无法弥补。

如何是好?怎么收场?

回头看看被单。是她和小玉一起选的呢,曾经,她们在这张床上一起笑闹过,胳肢对方,两个人都笑得花枝乱颤……玩累了的时候,就躺下来,她朝小玉扭头,正好对上一双眼睛,乌亮的,深邃的。——半夜醒来,小玉的脑袋趴在她颈窝,手脚乖巧地内收,整个身子一起一伏的……她趁势摸摸她头发,手感柔顺,有清新的香味。

那一幕幕的图景,两个少女的温柔历史。历历在目,就像在昨天。

昨天转瞬即逝……

那么热切过的人,深切地痛恨她了。留下又有什么用?物是人非,她决定了——很对不起。她错了,惟有一走了之。

没什么可不放心的。小玉比她更会照顾自己,她走后,她一定会收拾好心情,继续拍戏,锻炼表演。也许有朝一日,她将取得非凡的成就,功成身退,名垂千古;她将尝试许许多多的东西,不是为了忘掉她,不是为了取悦别人,而是因为喜欢。这一切,在祖儿眼前,可以预见,并触手可及,来日可期。她们曾相互鼓励过。

只是再与她无关。

夜里,她也曾开门觑看。小玉睁着眼躺在沙发上,同样没有睡着。满脸泪痕,眼睛有点浮肿。但执着地,不肯和她对视。

她再愚钝,也立刻明白了。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?她无限留恋,但,是她错。

何况她向来聪慧。

自食苦果。一失足成千古恨。追悔莫及。

天,苍茫地亮起来了。吞没星辰。不久之后,人间一切的悲欢,又将开始运作。有谁知道这里曾经有过多少损毁,多少拼搏?自古以来,成王败寇,人们只看结果。

多可悲。风花雪月,也有输赢?有的,这样的十指相扣,形影不离,也有力战不胜。也有阴晴圆缺。

此事古难全。

不知朝气蓬勃一词从何而来。出身不同、体态各异、心事重重的人们,只有在晚上才平等地安睡。待日月轮转,晨光之下,又是天差地别、疲态百出的一天了。怎能“蓬勃”得起来?创造这词的人,难免有点“何不食肉糜”。

众生皆苦。梦里百转千回。有多少人想一睡不醒?

祖儿下楼。走前回头看过,小玉正酣睡,两只手,小孩子一样,交叠在脸边。她叹口气,拿了被单来,盖好。把边角掖平。

照顾别人的感觉竟这样的好。如果能永远……

想这时小玉应该在做梦,梦里会不会有她?苦涩地,放掉这最后一点好奇。

是清晨,还没什么人,天地难得干净开阔。她深吸一口气,想,这也算是结束了。她重新一个人。生活还在继续……只是很痛心。

他?他理应知趣。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生活,只是因为他。都是因为他。如果再见,她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!——咬牙切齿地幻想这解气的场景。

没走几步,就看见敞篷跑车。男人露出头,冲她摇手示意。

她仇人见面般地,旋身就走。他竟敢!不知死活,跑到她女朋友家门口来了。真见了,她不敢动手。惹不起,总躲得起。

跑车艰难地缓行跟随——与人同速,也是为难这性能绝佳的铜铁怪物了。跟了一段,男人猛伸出手。拉住她。

她被烫了似的锐叫:

“放手!”

“祖儿,你怎么?”

“放手!”

“祖儿,你看着我!”大力摇撼她手臂。

“我跟着你来的,一夜没睡……就是怕你出事!祖儿,你看看我!”

黑眼圈,自我辩白地,张得很大。暗色丝入皮肤纹理。倒不是装出来的。

他一路跟来?他等了一夜?这样费心?

她的委屈怨恨愧怍羞耻,对她的,对他的,忽然间,聚了又散,化作一点点浮泛的感动。他竟肯为了她?

忍不住伸出手,抚摸他眼角。

软弱得没边没沿。一时间,忘了昨夜的欺骗。他毕竟对她好!

是受惯了宠爱的人。一夜之间,一无所有,怎么忍心?还抱着幻想。一丁点的示好,都紧抓不放,如稻草之于溺水者。

她已经失去她了。但是他……

而他,受此爱抚,顿时胆大。为之抖擞——一点点阳光,立刻灿烂起来,未想过太阳雨的暴烈。脱口而出: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。不过是亲一下吧。她懂什么?女人总要跟男人结婚。你俩本来就走不长。”

顿一顿,又自鸣得意地:“长痛不如短痛,我这也算一箭双雕,造福了你们俩呢。说起来,她还要感激我。我大人有大量,不计较。只怕她打你呢。现在看看,她没胆。——去吃点东西?想去哪?”

轻柔按摩的手指,停一下,然后,使足毕生气力,朝他脸上扇去。恨恨地:“她不打我,我倒要打你!你是救世主,谁都感激你,我偏不!”指着马路,嘶声:“滚!”

幻想?什么幻想?多半是自欺。

他始料未及。捂着脸,驾驶骄傲的跑车,狼狈地奔走。

自此,报纸天天有了新篇章。媒体心有猛虎,蔷薇也能嗅出肉味来。这三角恋的故事,愈演愈烈,大有名载史册之志。

再者,还有人背后操纵。是谁播弄是非?是谁暗送秋波?一切一切。事都是人做的。有人就有波澜。

她不是听不见,看不见。记者杀上门来,她不愿接见,却有黑道暗中催逼。只得硬上,一次次的,惨白着脸,疲惫地重复,固执地重复:“都是我错。只要你们别去打扰她……”

不是不明白。回想起来,这些事,除了他们三个,有谁知道?何况小玉的为人,她再清楚不过。不会是她。

以及,他为什么认识各界人士?只是个演员罢了。疑点成片。只是当初她看不见……

电话几乎不曾被打爆。他真的“大人有大量”呢,那个耳光,是轻易地被忘却被原谅了。且慢,是有条件的——“祖儿,你说,什么时候结婚?”

口若悬河地解劝。“你总是要结婚的。跟了我,有什么坏处?如果不跟,传出去,名声就坏了。你不是还想演戏吗?”

“那些记者就是你找的,别以为我不知道!你放过我不行吗?”

“你爱我,为什么要装假?”肉麻地,撅起嘴唇,亲吻话筒两下。

“——我不爱你!你比小玉差远了!”

“那天晚上,你可爱我了。”突然严厉地,“你知道我认识黑道。你想清楚。”

变脸了。他威胁她?她欲哭无泪。在这一点上,女人永远是弱势的。爱情是脆薄的,女人也是。男人只擅长毁败。

唯一的安慰是小玉。她放不下她,还是会多方打听,甚至打电话到她公司。知道她又接了三部戏,每天忙得脚不点地;片酬又增加了,她接受采访的时候,笑得很开心。走在街上,看见小玉的新海报,她常常站下来,细细地看一阵;那光滑的纸面上,小玉朝她笑着,和从前并无二致,还是眉眼如画,温和灵动,嘴唇弯出欢喜的弧度,极富感染力。

这时候,她也会笑起来。她已经很久不笑了,她觉得自己老了,虽然只有二十岁。每天,行尸走肉般,在镜头前失魂落魄地演出别人的一生。

她自己的一生呢?望不到头,却像是已经结束了。

她也去过她家。走的时候,出于私心,她没有放下钥匙,然而再去,发现小玉换了门锁。钥匙插进去,无可奈何地出来。它也是一个故事的见证者了。

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,会发生什么呢?总有一天,小玉将大放光彩,而她虽然被迫嫁为人妻,也未必就黯然失色;身处同一个江湖,未必能相忘,日后若是碰见了,彼此笑一笑,点点头。很感慨。什么恨不恨的……都过去了。她们过得很好,分别实现了少女时共同的梦,这是最重要的。

那年少时的一段关系,甜蜜的,充实的,杂乱的,彷徨的……在夜空下,芬芳扑鼻,身体的依偎,体贴,关怀。回不去的,因而也是值得回味的。——毕竟,她们曾经是彼此的第一个。某种意义上,也是最后一个。每段感情都是独一无二的,那段感情尤甚。

可是后来小玉出事了,很突然的。其实也未必,难保不是蓄谋已久;然而这种事,谁能知晓呢?一切意外的发生,肇事者都是面目不详的。

关于小玉的死,天意还是人为,这将成为祖儿一生的疑惑,慢慢地转动,缠绕,团成一块硬硬的疙瘩,在她心底徘徊。永远不得安宁。于她而言,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,那不过是普通的一天,她没有出去拍戏,但还是打扮得当,也许只是为了自娱自乐。坐在沙发上,突然接到小玉的电话;她是用公共电话打过来的,大概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新号码(以前,祖儿向她的同事打听过)。开始她还以为是男人来骚扰的,不予理会,电话铃响了三次,她才接起来。

先是沉默了一会儿,后来,也不知谁先开始的,就交谈起来了。也没说什么,不过是问问近况,关心一下身体;祖儿还是很激动的,因为分别两个月,她是第一次接到小玉的电话。于是急切地说话,抓住一切话头,不愿放弃这珍贵的契机。小玉也说了很多,她说的时候,祖儿就抓紧了话筒,满怀希望地听,一字不漏地听;即使是很多年后,她仍敢说,那简直是天籁之音。

听着听着,那边突然轰的一声,没了下文。电流的吱吱声猛然拔高,盖过她一无所知的忙乱喧嚣。

断线了?她一片茫然。怅然若失。然后深深绝望。停了一会儿,才放下话筒。

是呵,她怎么会知道呢,这个时候,一辆运货的卡车,不受控制般朝电话亭撞去。周围的小贩先是吓得四下逃散,等车停下了,才敢聚拢去看。有的人恢复了一点神智,也开始报警。胆大一点的,想要上去搬开碎玻璃救人。

没成想,卡车忽然重新发动,碾过碎倒的电话亭,然后若无其事地,扬长而去。

她怎么会知道呢?也幸好,她不知道。她没有看到。

小玉死在去医院的路上。媒体报道的时候,非常人性地,没有配血腥的照片,只配了太平间的一张床。白色的被单下面,浮凸出人体的形状。没有露脸。

那兔牙?那乌亮的眼睛?全是一片白盖着,看不见了。连在不在都不可知。此后再没有谁能让鬼狐现形,她将很慢地、麻木地度过余生,和一个男人——那是迟早的事。

那天,小玉本来是要拍戏的,候场的时候偷偷溜出来打电话,没人发现,连救护车,也是路人叫的……没人知道她这么急切的电话是打给谁的,什么时候打不好,非要在这种时候打?身边的人,无不好奇,更多是惋惜。她正处在好时候,接的三部新戏都是和很红的明星合作,上一部戏又正在送审评奖,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,她本可以迎来演艺生涯的一个新阶段,那将是全面的上升,无论于身价还是演技。那是她的梦想,很久之前,她和祖儿说过的,那时候,她才二十岁,指着夜空,眼睛星星一样明灭。

祖儿是最后一个知道的。她不看报纸,可是两天后,有记者想起她来,非常不近人情地,在她演戏的时候,上戏场问她的感受。还很认真呢,装备齐全,要做专访似的。

那是她第一次对记者发火,粗暴至极,不顾形象。记者问完第一句后,剩下的话,她全听不见了。话筒捅到她嘴边的时候,她一把夺过,摔了话筒,砸了设备,推翻记者,大脑空白地跑出去。——媒体总是热衷于吃人血馒头,但真的发生了,她仍然不敢相信。他们竟然这样道德败坏?哦,不,他们什么都可以败坏,只不败坏职业道德吧。

这样无处诉说的痛楚。她本以为还有机会!她们曾经那么好。她还是挂念她的。没成想……

一切都完了。

即使在很多很多年后,她仍然能记得,二十岁那年,一场痛彻骨髓的失去。那是在八月份,夏秋之交,怕凉的人已经在准备穿长袖了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,再过不久,小玉的生日就要到了,以往的生日,一向是她们一起过的。

她给她唱祝寿曲,有点不好意思地。她还记得,小玉吹蜡烛的样子。眼睛幸福地闭起来,尽力憋着,嘴角还是露出点笑意。不算虔诚,可是,如果真有神灵,怕也不会拒绝这样的女孩子吧。

她问她,许的什么愿?

她说,说了就不灵了。我不会说的!朝她一睐,又说,这个愿望和你也有关的。

于是两条清亮的嗓子,一起笑将起来。明知故问是爱情里最百玩不厌的把戏。

真是恍如昨日。

这年她的年纪和当初的小玉一样,两年前,小玉二十岁,她十八岁,刚刚成年。她们怎能想得到呢?二十岁这年,她们有很多忧虑,但从来都不是生死的。她们还年轻,有无数的期待,这些期待里,没有一种是死亡。

但还是发生了。生命……一切的华美和落魄,一切的爱恨情仇,苦海里无定的漂泊。一瞬间就结束了。如果不说,谁知道曾经存在过?

“我们两个,今生今世,都要在一起吃饭。”

一起许过愿的呀。在饭桌边,拉着手,郑重其事地。

那时候,谁不觉得这是最简单的愿望?

堪叹缘份不为良,打猎因何到此方。

几日山中无鸟叫,劝君移网别山岗。

劝君移网别山岗。

终于,她穿上嫁衣。

异常的美丽,人中凤鸾。艳光四射,不可逼视。

万念俱灰地,捧着花,在一众人的簇拥下,等待男人的来临。

彩带随风飘舞,落得一头一身都是。像女孩一只手,帮她梳理拍打。一下两下三下……

这盼望已久的仪式,盼望已久的嫁衣,盼望已久的时日。只有人不是盼望已久的人。

他来了。信步走近。胸脯胜利地挺起。十分骄傲。

但总是觉得异样。

她死死盯着他。心,咚的一窒。

不记得他的眼睛这样乌亮有神过。

忽然看见,白皙皮肤,纤巧骨骼,及肩长发。只是轮廓有些模糊。满怀喜悦,蹦跳地,转过身来。

她冲她笑起来,欢脱地做着手势。任性且肆意。鼻子边纵起几道纹,兔牙俏皮地闪闪发亮。

——啊。

原来。

她择吉日,敬檀香,着嫁衣,画盛妆,捧花团,作新娘。为的不就是这一天?

恭祝彼此,福寿与天齐。

天长地久,地久天长。

大喜。

大喜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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